歐女士剛上大學不久就學到了兩件事。第一,教科書可能是錯的。第二,很難糾正教科書中的錯誤,尤其是在涉及到中國的敏感話題——比如同性戀時。
2016年,她在老家廣州的華南農業大學讀大一時,偶然看到一本心理學教科書把同性戀描述為一種精神障礙。
作為一名女同性戀者,歐女士覺得這不可接受,但她的抱怨毫無效果。
因此,別名「西西」的歐女士提起了訴訟,要求出版社刪除這種說法,並公開道歉。在中國,基於性取向的歧視普遍存在,同性戀長期以來被視為與強調婚姻的傳統格格不入,她的訴訟重新引發了關於寬容和人權的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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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年23歲的歐女士在給法官的信中回憶說,她讀這本教科書時被「深深刺痛」。她在信中寫道:「它喚起了我因為同性戀身份而被同學嘲笑的記憶。」今年夏天,也就是在她提起訴訟的三年後,她的律師在法庭上大聲讀了這封信。
法官不為所動。上個月,中國東部江蘇省的一家法院做出了有利於暨南大學出版社的判決,稱教科書的表述非「知識性錯誤」。
中國LGBT權促會是個有一定影響力的倡導組織,舉辦過許多提高認識的活動,LGBT權促會主任彭燕子說,歐女士的訴訟案讓很多人感到震驚,他們不知道一些教科書仍將同性戀列為一種疾病。他引用一個研究團隊在2016年和2017年做的一項調查說,中國大學使用的91本心理學教科書中,近一半稱同性戀是一種病。彭先生說,有幾本修改了這種說法,但是「還有很多」仍這樣寫。
《大學生心理健康教育》某頁的照片,這本教科書是案子的核心。中國已在2001年將同性戀從精神疾病的官方名單中刪除。
《大學生心理健康教育》某頁的照片,這本教科書是案子的核心。中國已在2001年將同性戀從精神疾病的官方名單中刪除。 Tory Ho for The New York Times
在受歡迎的社群媒體平台新浪微博上,一個有關歐女士案件的話題已產生了2670萬點擊量,今年7月份,幾家中國報紙報導了法院的審理。法院判決出來三周後,江蘇一所學校說將對一份健康教育手冊進行修改,那之前,一位網民曾指出手冊中有這樣的話:「同性戀違反自然規律。」
彭先生說,歐女士也激勵了中國的LGBT社區。
「也比較佩服西西三年來做這件事。這種勇氣這類的,很多同志都覺得鼓舞的,」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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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來,LGBT群體一直在更有力地維護自己的權益,起訴了「同性戀性轉向治療」診所、僱主,甚至政府。今年,在中國準備啟用第一部民法典之際,活動人士發起了一場讓同性婚姻合法化的努力,但沒有成功,他們向立法者提交了逾23萬份網上建議和信函。
儘管中國在1997年將同性戀去罪化,並在2001年將同性戀從精神疾病診斷手冊中移除,但在就業、醫療保健和其他領域,歧視依然存在。包括歐女士在內的許多人都沒有向家人公開自己是同性戀。
耶魯大學法學院(Yale Law School)的法律研究者達利斯·朗格裡諾(Darius Longarino)曾在中國管理過倡導LGBT權益的法律改革項目,他說,歐女士的案子「把權益問題帶入了一個科學和技術領域,這裡的證據都站在你這一邊」。
2018年4月,南京舉辦了一場旨在提高人們對LGBT問題認識的活動。儘管中國在1997年將同性戀去罪化,但歧視仍然普遍存在。
2018年4月,南京舉辦了一場旨在提高人們對LGBT問題認識的活動。儘管中國在1997年將同性戀去罪化,但歧視仍然普遍存在。 Jiangsu Tongtian Volunteer Group, via Associated Press
LGBT群體過去曾嘗試過這種方法。2015年,一名學生曾因教科書將同性戀描述為一種疾病起訴了教育部,她提出理由說,政府有責任確保教科書的質量,並公開審批教科書的流程;兩年後,她被判敗訴。2014年,一家中國法院判處一家診所賠償一名接受其電擊療法「治療」同性戀的男子,法院認為該診所欺騙了消費者。
但針對歧視的訴訟難度更大,因為中國法律沒有基於性取向認同的公民保護。與起訴診所的案件一樣,歐女士的訴訟採用的是侵犯消費者權益的案由,她的律師提出理由說,被廣泛使用的2013年版的《大學生心理健康教育》教材中有數十個錯別字和其他錯誤。
他們說,最糟的錯誤是這句話:「與人類絕大多數性愛方式相比,可以認為同性戀是性愛方面的一種紊亂或性愛對象的倒錯。」歐女士的律師萊昂·葛(Leon Ge)說,既然同性戀不再被列入中國的官方精神疾病名單,這種說法有知識性錯誤,出版社應該對此承擔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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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案件一再被推遲,歐女士已在中國大陸讀完了社會學本科學位後搬到了半自治的香港,她現在在那裡的一個勞工權益組織工作。
「這個案子,我們用很艱難的方式去起訴,而且經歷了三年,我們仍然堅持要去糾正這個錯誤,」葛先生說。「這本身是有象徵性意義的。」
歐女士的活動始於大學,她在大選選修了關於性別平等的課程,並加入了另一所學校的LGBT學生團體。
她描述了自己在大一那年參加一場關於同性戀伴侶是否可以組建家庭的辯論時所感受到的屈辱。一位同學引用一本心理學教科書來反對同性婚姻。另一位同學問歐女士,如果她身邊都是同性戀的話,她會有什麼樣的感覺。
「我就是同性戀,」歐女士說,教室裡爆發出一陣笑聲。她回憶一名男同學的反應是:「你說你自己的事情沒用,書上的才是對的!」
2016年5月,歐女士在教科書中看到這個冒犯性的說法後,給出版社發了一封電子郵件,但沒有收到回覆。她帶著一封有300人簽名的信來到出版社辦公室,要求修改教科書。一名員工接受了她的信,但沒有人跟進。隨後她給省級新聞出版局寫了信,後者回覆說,教科書內容不存在「知識性、邏輯性錯誤」。
去年,上海的卡車上張貼的反對「同性戀轉向療法」的標語。近年來,中國的LGBT社區一直在更有力地維護自己的權益。
去年,上海的卡車上張貼的反對「同性戀轉向療法」的標語。近年來,中國的LGBT社區一直在更有力地維護自己的權益。 Agence France-Presse — Getty Images
第二年,她把出版社告上了法庭。同學的侮辱性言論,以及2015年廣州一所大學一名同性戀學生的自殺是促使她這樣做的原因。
當法院最終把開庭時間定於今年夏天時,由於新冠病毒大流行引發的限制措施,歐女士未能及時返回大陸。她徹夜未眠,給法官寫了兩封信,其中一封她要求在法庭上宣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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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女士在信中說,法官和出版社一定有過因為超出他們控制的個人特質而被嘲笑的經歷。
「我相信你們能共情性少數學生在校園裡的『日常』:被孤立、被咒罵、被毆打、甚至被性侵,」她寫道。「我們不應該承受這一切,我們更不應該繼續容忍歧視,我們應該做出改變。」
歐女士表示,她正在對法官判她敗訴提出上訴,並將這場官司比作她的遠足愛好。
「你怎麼能退出?你只能繼續走下去,」她說。「這是一段沒有回頭的路。」